马连良于一九二一年底结束了在富连成科班的第二次深造,正式步入社会大舞台,开始了他真正的搭班演出生涯,同时也开始结缘四大名旦中的荀、程、尚三位。一九二二年三月,他受上海亦舞台之邀,第一次赴沪商演,即与荀慧生搭档演出;同年十二月中,赴天津张宅堂会,与程砚秋首次合演《宝莲灯》《汾河湾》;年底前,搭入尚小云玉华社,开始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合作。四大名旦中与马连良合作次数最多、时间跨度最长的人,非梅兰芳莫属。
一九二七年六月,马连良首次独立挑班春福社,自此不断创演他整理改编的本戏,如《武乡侯》《夜审潘洪》《秦琼发配》《白蟒台》等,声誉日隆。在十二月十二日,受天津潘馨航家邀请参演堂会,开始了与四大名旦榜首梅兰芳的首次合作,二人合作演出《游龙戏凤》。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马连良受上海荣记大舞台之邀,第八次赴沪商演,轰动申江。这也是他嗓音最好的所谓“十八年”时期,被沪上观众赞誉为“士别当刮目相看,梦里烟花传仙曲;名高则虚怀若谷,万人空巷聆弦歌”。演出热潮一直延续到一九三○年元旦,然后被剧场方面提出挽留。因为梅兰芳欲作访美演出,北京方面希望上海促成马、梅二人合作一期,以轰动的效应为梅先生壮行,也就从此开始了他们二人的首次商演。
此次在荣记大舞台演出时间不长,一共九场,二人并挂头牌,合演《四郎探母》《法门寺》等剧,并反串演出《大溪皇庄》,马连良饰蔡金花,梅兰芳饰尹亮。大舞台方面标出了有史以来商业演出的最高票价,花楼、月楼高达四元,三楼最低价也要七角,比日常的演出票价翻了一倍还多。“黄牛党”们在戏院以外大卖“飞票”,票价翻番地上涨,仍然供不应求。
特别是这场马、梅二人合作演出的《四郎探母》,令观众翘首以待。因为戏迷们都知道,这两位大角儿从未合演过这出吃功夫的经典大戏,都希望一睹为快。因此全沪为之轰动,戏票早已预订一空,晚8点剧场已拉下铁门,楼上楼下均无立足之地,为京剧界空前的盛况。据当时媒体观察描述:“是日座客票友及内行占多数,政商次之,新闻记者亦得十余人焉。”
大幕拉开之后,马连良上场,从打【引子】“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开始,然后念诗、话白,马连良演得不紧不慢比较松弛。起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一段后,也是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标新立异先声夺人的地方。台下观众不免窃窃私语,认为马连良这出戏估计水平一般。
及至梅兰芳上场,唱“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嗓音甜美,韵味十足,观众期待已久的心情立马得以释放,于是彩声一片。梅兰芳唱【导板】“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后,观众喝彩再起,之后夫妻对猜。
观众一见这喝彩的反差太大了,开始小声纷纷议论,估计马连良这出戏干不过梅兰芳。马连良依然淡定自若,他心里清楚,这出戏虽然是生旦领衔,但是老生更加吃重。他舞台经验丰富,知道应该把前面的肥彩留给梅兰芳,自己逐渐发力,才能把头一折的“坐宫”演得完美,绝不能贪图一时的脸面风光。
等到马连良演唱【西皮导板】“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时,演出开始进入佳境。据《世界晚报》撰写的《梅马之探母》一文描述:“马是晚卖力异常,唱调亦在六半以上。唱‘未开言’导板始则迂回曲折,终则石破天惊,盖尽用丹田之气,一气呵成,彩声乃如雷震,此为全剧最精彩之句,亦马之新记录也,其后之原板顿挫抑扬,各尽其妙,几至一句一彩,马亦足自豪矣。”
观众此时精神为之一振,开始兴奋,顿时对马连良另眼相看。目光开始紧盯舞台,马连良保持表演情绪,贯彻始终。然后就是经典的快板对唱,这是“戏保人”的唱腔设计,马、梅的演唱自然是锦上添花。马连良的状态已经越唱越好,他把重点放在梅兰芳下场之后,所唱【快板】“一见公主盗令箭,本宫才把心放宽,站立宫门叫小番”,马连良翻水袖,提丹田气,使嘎调,立时如鹤唳九霄,声震屋瓦,台下观众情绪激动,雷鸣般彩声震耳欲聋。
《梅马之探母》还写道:“梅之扮相固称富丽堂皇,而马亦风流潇洒,自是不凡,较之王凤卿胜过一倍……梅之表情说白,世无匹敌。‘回令’时向太后求情,一字一句均隽妙异常,‘您老人家别生气啦,女儿跟您赔礼啦,女儿给您请安啦’,‘赔礼’‘请安’四字均走鼻音,聆之如食雪梨,如饮虎骨木瓜,觉周身血行,皆为爽豁。”
总之,这次全部《四郎探母》的演出十分成功,让马、梅二过戏瘾,合作极其愉快,也让上海观众真是大饱耳福。此次《四》剧演出十分特别,马连良一人到底饰演杨延辉,梅兰芳一人到底饰演铁镜公主,这种唱法是他们毕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虽然他们以后在大义务戏中还多次演出过此剧,但杨四郎和铁镜公主都是由几个演员分饰,他们二人基本上都是出演最后的一折,而不是全剧了。
一月十三日至十五日,二人又参加上海舞台全浙赈灾、东北慰劳募款义演三天,结束了他们的首次合演。虽然所得票房收入不菲,但对支持访美之行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马连良觉得梅兰芳赴美是推广我们的国粹,能为这件事做点贡献,心里觉得十分安慰。自此马、梅二人的友谊开始深化,梅先生高兴地说:“三弟,等我回来,咱们接着唱。”
时间很快过去了近两年,基于上次愉快合作的前提,到了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上旬,应上海天蟾舞台之邀,马连良与梅兰芳再次合作,商演二十天,二人合作演出《汾河湾》《法门寺》《甘露寺》等,再度轰动沪上。然后从年底到一九三三年一月中,马、梅二人在上海、杭州、苏州三地连续义演十二场,为筹募豫皖鄂灾区临时义赈会等机构筹款,演出《打渔杀家》《御碑亭》《宝莲灯》等剧,急公好义不遗余力。
马、梅二人最轰动的合作演出是在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当时上海荣记大舞台重新改建,邀请马连良、梅兰芳主持揭幕礼并合作首演《龙凤呈祥》。演出前,大舞台在《申报》上极力宣传,大造,刊登启事:
大舞台如果不由梅先生来揭幕,实在是一件憾事,本主人希望梅先生牺牲少数时间,来拥护我们文化中心的上海,最新建筑的大舞台,关系非常之大,梅先生因为有以上几种理由(指梅兰芳是国剧界的领袖和大舞台是国内剧场的模范),不得不从百忙中抽出一部分时间,替本台来行开幕礼,表演他的生平杰作。同时本台,又派专人到北平,敦聘马连良先生,跟梅兰芳先生合作。马先生是当代须生中的第一人,自成一家,冠绝群伦,向来独挡一面。这次经本台的诚恳要求,毅然与梅先生合作,乃是很难得的机会……
开幕当天,大舞台盛况空前,满坑满谷,座无虚席。自此马、梅合作演出四十场,合演剧目有《龙凤呈祥》《一捧雪》《新三娘教子》《抗金兵》等。他们还演出了个人独有剧目,如梅派的《西施》《霸王别姬》《生死恨》和马派的《借东风》《八大锤》《要离刺庆忌》等,这些剧目的演出,在那个全面抗战之前的非常时期里,起到了唤起民众昂扬奋发的作用,达到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
马、梅之间除了合作演出外,彼此之间交好甚厚、过从甚密,他们的友谊已成家喻户晓的梨园佳话。首先,他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我们京剧界中思想最开放的艺术大家,这在京剧这种传统艺术行业里,十分难能可贵。他们对许多新生事物都能理解和接受,而且能够取其所长,拿来我用。
在一九三四年大舞台合作期间,马先生住在英租界慕尔鸣路(今茂名北路)丰盛里,梅先生住在马思南路(今思南路)。当时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976号刚刚开张了一家新式的店铺,名为“四十八我照相馆”,老板与摄影师等工作人员皆为洋人,以新奇人像摄影为招徕,可将被摄影者的四十八种不同的造型集于一张照片。收费三元大洋,次日即可取件。广告语为:“海上从未有过,请即驾临一试。”
由于此照相馆离马连良和梅兰芳在上海的居所都不远,马、梅老哥儿俩又都酷爱照相,因此他们便相约在该馆每人拍摄了两组“四十八我”。二人相同的一组为着西装的头像,各种玩笑表情,生动有趣。马先生拍了一组剧装照,包括一张便装头像和四十七张剧照,栩栩如生、神采奕奕。与此同时,梅先生拍了一组京剧旦角手型,变化万千、婀娜多姿。这些照片本来是他们二人的一个游戏之作,却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京剧资料和艺术的范本。如今学马派的,没有不参照这组剧照的;学梅派的,都是效仿这组手型。
另外,他们二人彼此在艺术上理念相同、互相欣赏,当时许多媒体采访梅先生,让他谈谈国剧改良,他总是推荐记者去找马先生来主谈。一九三六年卓别林乘船来上海做短暂访问,白天才抵达上海,下午就见了梅先生,提出希望当晚能看一出京剧,因为他要乘这天夜里的船离开上海去菲律宾。梅先生就推荐卓别林当晚去新光大戏院观看马先生的《法门寺》。演出结束后,卓别林意犹未尽,马连良当时还没有卸妆,于是二人就抓紧时间在舞台上攀谈了起来,并拍摄了三张合影,卓别林才心满意足地去乘船离开,留下了中美艺术交流的一段美谈。
有些作为朋友的人,都是在马连良顺风顺水、大红大紫时关系良好,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身处逆境,关系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就很难说了。时间到了抗战胜利之后,因一九四二年赴东北演出之事,马连良被当局诬陷,河北省法院的传票发到了上海。这时马连良正在上海为苏北灾民等演出义务戏,各种寡廉鲜耻的小报记者为了提高销量,吸引读者眼球,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在媒体上添油加醋编造谎言。周围人士落井下石者有之,暗自庆幸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敬而远之者有之,这一切让马连良倍感世态炎凉,心意彷徨。真是应了《三家店》中秦琼被难时的那句唱词:“马渴思饮长江水,人到难处想宾朋。”
梅兰芳觉得,以马连良的个人境遇和本人个性来分析,他是个“踏尽人生不平路,不向人生说不平”之人。为了帮助他排解心中块垒,一天,马连良在后台正准备化妆,梅兰芳亲自来到他的化妆间慰问,他紧紧拉住马连良的手,非常关心地问道:“你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马连良说:“咳,我现在是一言难尽,是非曲直,待等以后的命运吧。”梅兰芳说道:“是的,我们唱戏的实在太难处世了,无论怎么一件极小的事情,而外界在不明之前,也会很夸张地批评,不但我很同情你,就是我的朋友提起此事,也是非常谅解你的。”梅兰芳的问候,使马连良倍感安慰。梅兰芳接着说:“只要问心无愧,倒不必因此灰心,一个你一个我还得有十年的挣扎,逆来顺受,我们应该打起精神来才是!”马连良身处逆境之中,梅兰芳的这些话,给他平添了不少内心的温暖与安慰,以及与恶势力继续抗争的信心和勇气。
一九四七年,马连良被诬之事澄清,准备在上海中国大戏院登台商演。中国大戏院是他在上海的根据地,总是把最好的档期留给马连良。剧场方面计划让他十一月开始登台,但却被他拒绝了。马连良知道,梅兰芳十一月正好在天蟾舞台演出,他不愿意和梅先生形成“打对台”的局面,因此要求中国大戏院将他的头天演出安排在十二月五日,因为梅兰芳的档期到十二月四日结束。中国大戏院认为,这样安排就会使马连良少赚一个月的钱,太不划算了。况且这次又是扶风社重组,马连良、张君秋联手合作,演出阵容和票房收入都不会输给梅兰芳。况且各有各的观众群体,应该是旗鼓相当之势,即便是“打对台”也不会对两方面的票房造成损失。马连良对中国大戏院方面表示了谢意,但仍然恳切地告诉他们,这不是赚钱的问题,这是交情的问题。
这时天蟾舞台方面却出了新的问题,本来计划梅兰芳演出结束后,由言慧珠、纪玉良这对组合接续演出。但是一大戏院方面是马、张组合,顿时觉得言、纪组合力量薄弱,不敢对撼。加之言、纪的公事(戏班行话,指演出的包银收入)尚未谈妥,于是决定改弦更张,立马派人飞北平,约请“金霸王”金少山南下。认为只有金、言组合,才能与马、张对垒。这样一来,即便金少山同意南下,至少也要等到十二月中旬才能抵沪,剧场方面就有了十天到半个月的空档期,实在浪费。于是他们希望梅兰芳能够将这一期的演出从十二月五日开始加演十天,这样双方都可以名利双收。让“天蟾”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利好的建议被梅兰芳谢绝了,并直接告诉他们,马先生那边五日开戏了,我们哥儿俩不能“打对台”。逆境时互相扶持,顺境时彼此礼。